一月五日
今朝,一位好友始赴外地留學。臨行的除夕日,我們在機場二號客運大樓(T2)的觀景台,看飛機在斜陽下起落。我說,每時每刻,地球上該有數以十萬計的人在天空吧。即使不看《衝上雲霄》之類電視劇,也不難明白機場是個見盡聚散離合、天倫人情的地方。這位朋友聽我如此無聊興嘆,著我看二〇〇四年的美國電影《The Terminal》。
戲名
英文戲名中譯總是別扭。簡潔一個英文字The Terminal,便教人發生感慨,現有譯名,直譯者有「機場客運站」(港)、「候機樓」(Google translate?),甚至「單程機票」(根本錯譯,誰說Viktor訂了單程機票?!),進而僭建者有「幸福終點站」(陸)、「航站情(奇)緣」(台)、「單程機票航站奇緣」(無語⋯⋯)、「愛你無國界」(醫生?),近乎慘不忍睹。故本文拾人牙慧,譯作「天涯淪落人」,往後自知為何。
劇情
此戲已經發行十年,當年在港大收旺場,票房近一千四百萬元,應無「劇透」敗人興致之患。雖然,仍勸未看的人勿讀下去,先到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148773/花兩小時觀賞。
主人公Viktor Navorsky(Виктор Наворский,湯漢斯飾)來自虛構國家Krakozhia(Кракожия)。該國使用保加利亞語,Viktor亦曉俄語,大概Krakozhia為東歐或蘇維埃國家。猶記得星際穿梭(Interstellar,請參閱舊文)Murphy’s Law說一切可能的錯誤終將犯上。Viktor旅程途中,K國爆發內戰,護照失效,Viktor頓成無家無國,又不獲「難民」身份的「遺民」(!!),遺棄美帝紐約。機場入境主管Frank Dixon無法可循將之拘留或遣返,且彼此言語不通,只好放任他在機場過境區鳩嗚。狼狽的Viktor很快丟失了餐劵和電話咭,唯有一個花生罐,他始終握緊著。為免影響仕途,Dixon使計欲逐出此麻煩人,不遂,饑餓不已的Viktor竟然找到裝修工作(黑工,比Dixon正職賺更多),開始在機場六十七號閘口的九個月寄居生活,期間結識了清潔工Gupta、搬運工Enrique和美女空姐Amelia。Viktor對失戀的Amelia一見鍾情,Amelia亦奇怪為何Victor「老是常出現」,為了交往下去,Viktor訛稱自己是經常公幹的工程承辦商,更無料扮四條,打扮得身光頸靚(Hugo Boss的植入廣告),與眾好友用機場失物偽裝高級意大利餐廳,合演一桌燭光晚餐。
Dixon已經不勝其煩,更要命的是傻人有傻福,憨直的Viktor打黑工似乎奪得Amelia芳心。出於憤恨,Dixon決定橫加干涉,將其潦倒事實告訴之。Amelia責難其存心欺瞞,Viktor和盤托出,並道出此行是要完成父親的遺願,和花生罐裏的秘密。臨別,Amelia憫吻之,約定重逢之日。
九個月過去了,K國內戰結束,同時亦是Amelia的歸期。本以為她將以身相許,不料她只是冷冷擲下即日簽證,好使Viktor了卻心願,便與苦戀多年的男友復合。回復自由的Viktor收拾心情和行裝,準備步出機場,懷恨在心的Dixon卻刻意阻撓,以機場眾人的職途脅從Viktor立即遣返K國。Viktor為免連累多月來的好友,唯有忍負懦夫罵名歸去。得悉原委的Gupta發動「公民抗命」,佔領停機坪延誤Viktor航機。在眾人回護和警察放行下,Viktor踏出紐約市,在Lexington大街一六一號的Ramada酒店,找到最後一名老爵士樂手Benny Golson(Benny Golson飾),集齊樂隊全體簽名,珍而重之將他放入父親的花生罐,踏上歸途。
角色、場景點評
湯漢斯飾演戇直角色不是新鮮事,阿甘(Forrest Gump)更是為人津津樂道。他熱愛祖國,一聽到Krakozhia便會手舞足蹈,在電視看到祖國內戰悲哀不已。戇直的他明明有機會也不逃脫,熱心助人卻弄壞了人家的名牌篋。老差骨Dixon為將Viktor逐出機場成為申請庇護難民,誘導他供稱害怕(credible fear)回國(香港人亦漸漸明白被捕後保持緘默的道理),Viktor似懂非懂,答:「I’m not afraid from my home」,反問為何要害怕回家。果然身土不二。堂堂紐約國際機場竟然無俄語翻譯,他臨急生智協助一名攜藥救父的俄國人敷衍Dixon,令人想起南非世界盃那個手語翻譯。樂天知命的他接受Amelia離去,經過重重周折,踏出紐約市一幕,是經典的美利堅英雄主義,與Truman Show裏的Truman踏出戲棚如出一轍。電影終結一幕通常是畫龍點睛之作,經典例子多不勝數。Viktor將老樂手簽名放入花生罐,對的士司機說:「I’m going home」,的士緩緩開行,鏡頭掃過紐約時代廣場指向天空,彷彿象徵Viktor完成亡父夙願。使人激動快慰不已。「Life is waiting」,他始終等待愛人和為父親圓夢。
豆瓣影評有一點說得很好。那座機場本身就儼如美國,是民族大熔爐。Gupta是印度人,本來在家鄉Madras(今Chennai清奈)經營雜貨舖,不堪黑警敲詐,刺之,遁逃美國,一直委曲求全,安安份份低頭做個清潔工。電影人物刻劃極其細緻,Gupta個子矮小,善吹噓(將Viktor幫助俄漢故事說成悍匪駁火)和雜耍(阻撓Amelia接聽前度男友來電),有小聰明喜歡捉弄別人(拖地弄濕地板滑倒路人),在在都是印度人的經典形象。這位老人表面十分戒懼,不准別人碰他的地拖和垃圾,起初更懷疑Viktor是中情局或KGB派來監視他的密探(誰有空刺探一名機場清潔工),正好呼應他在家鄉受黑警滋擾和帶罪之身藏匿美國機場,觀眾乃透徹明白其心態和行為。最後,這位最怕見光的小人物竟然挺身而出,擋住Viktor的歸國航機,寧願遣返印度服刑,要老友衝出機場完成心願。這種小人物做成大事的布局,亦是美國電影常有的,而足智多謀、重情重義的印度人總是這個創造奇蹟的人。Enrique是西班牙裔美國人,單純,重愛情,追求黑人移民局職員Torres,擔心她看不上職微薪薄的自己,以食物利用Viktor扯紅線試探,後來求婚得遂,與Viktor成為好友。連同Joe,Victor幾位機場職工好友都是美國傳統弱勢社群-黑人、拉丁裔、南亞裔。
美女空姐Amelia才貌雙全,標準「筍盤」,於愛情卻舉措不定,掙扎於苦戀多年的男友和新歡Viktor之間。熟讀歷史的她明知拿破崙征服巴伐利亞送給Joséphine的結婚禮物,卻詐懵看Viktor能弄出甚麼花樣。Viktor可能不擅英語或自作聰明,將機場飲水機處改裝成噴泉,說拿破崙送了一百座噴泉,那座噴泉噴不出水,預示他們的戀情會告吹。Amelia沒有即場揭破,而在約定重逢之日說,拿破崙送了個金匣子,裏面刻着「To Destiny」(怎麼是英文?)。人生⋯⋯Amelia拒絕Viktor可有多個理由,一是她真的很愛前度男友,二是前度男友「高富帥」,三是她不願看到Viktor終身屈居機場,所以答應前度男友復合,換取其為Viktor辦理簽證遂願。我當然寧願相信第三個理由,因為他們最後相遇一刻是Viktor踏出機場,Amelia滿懷安慰報以微笑,沒有多餘說話,再也不回頭。正是「同是天涯淪落人,在這傷心者通道上同行⋯⋯」。也許最後白人只可跟白人一起。
美國電影中,壞蛋多數是白人或警察,Dixon皆中。他是一名官僚,對小事十分精明,先後識破中國偷渡客和販毒者;一心掃除Viktor此鳩嗚人士,豈料他留守機場,賺錢溝女皆強於己,便留難之;經常揚言對機場一切有絕對權力,所以對攜藥救父的俄漢毫不通融。Viktor使計為俄漢解困,Dixon怒將之按在影印機上(見《表姐你好嘢》),羞辱Viktor的K國是垃圾國家,合該受美國欺負,其後更圖以機場眾人職途要脅Viktor就範。美國電影的警察一般不會壞到底,黑人下屬Thurman抗令放走Viktor,Dixon亦放棄追捕(其實他無權)。戲中沒有交代他有否辭退機場眾人和遣返Gupta,但從表情看,他似乎明白其前任上司的訓誡:「Compassion is what America is all about」。
全戲短評
電影和主角的原型據說是滯留巴黎戴高樂機場十七年的伊朗人Mehran Karimi Nasseri。此人得罪伊朗「方丈」巴列維(遭另一方丈高美尼推翻),獲聯合國難民署難民身份,聲稱有英國親戚,前往英國期間遺失證明,遣返中轉站巴黎。依例法國不能收容此人,亦不能遣返難民,Nasseri唯有受巴黎機場接濟,滯留十七年期間以寫日記(有甚麼好寫?)和自修經濟度日,二〇〇七年才獲巴黎市收留。一九九四年法國電影《Tombés du ciel》(Lost in Transit/ Fallen from the Sky)亦以此為藍本。沒有這齣電影,實在不知Nasseri的故事。國際法恁般漏洞,使人滯留十幾年動彈不得形同軟禁,未知今日修正已否。此戲情節誠然荒謬,但現實中失去故國的人,例如巴勒斯坦、科索沃人等,其窘境亦相當。聞說星加坡政府會吊銷異見者國籍,真有其事乎?
有豆瓣影評(http://movie.douban.com/review/1297674/)謂,Viktor亡父鍾情美國爵士樂,乃嚮往自由的表現。翻查維基,始知亦解得通。Viktor說亡父是在一九五八年讀到匈牙利報紙發現該爵士樂隊。一九五六年匈牙利革命被蘇聯鎮壓,兩年後主張多黨制的部長會議主席(總理)Imre Nagy遭清算處決,用以儆誡其他衛星國緊跟莫斯科總路線。那父親也許讀到此則消息,慨嘆共產鐵幕之強橫,只好寄情音樂。
最後又說回戲名。英文原名The Terminal當然解作機場客運站,terminal亦可解作總站。對每航班而言,機場的確是總站,對每位旅客而言,機場往往只是過處,因此譯作「終點站」似乎不宜。本文作「天涯淪落人」,因為機場是人們遠赴天涯所由,戲中各人身世各異,來去匆匆,跟主角一樣都是淪落人,男女主角Viktor和Amelia最後也沒有交換電話,相忘於江湖,應了「相逢何必曾相識」。當然啦,這是小弟無聊起的名。在商言商,以此名推上戲院,票房比敝筆談怕好不了多少。又例如香港電視《來生不做香港人》,我認為原名《客家女人》較為貼切,因為該劇主線是姊妹感情(主題曲亦然),不是中港矛盾,只是現名確實叫座得多。再過兩星期,小弟又要去機場了(見一月一日文)。「Life is wa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