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金枝(Woman in G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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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ele Bloch-Bauer

《丹京遊學記》尚在連載期間「插播」一齣電影,因為好戲難得。

《誰家金枝》(Woman in Gold,陸譯金衣女人,臺譯名畫的控訴,港譯穿著金色衣裳的女人⋯⋯)舊年上畫,主人翁是上圖的Adele Bloch-Bauer。不知是畫家畫功特別,還是前人的審美眼光殊異,望着畫中人實難發生情慾。然而該畫於奧地利藝壇即如蒙娜麗莎之於羅浮宮,聲名可知。蓋其成於一九O七年的維也納,叱咤一時的奧匈帝國已進入落日餘暉,政治變化進而影響藝術,法國興起的新藝術(Art Nouveau,德語Jugendstil)傳入帝國心臟,衍生出勇於打破傳統格禁的維也納分離派,其中古思達・葛林(Gustav Klimt)是燙金師之子,曾於維也納美術工藝學校修讀建築繪畫,肄業後為奧地利國家美術館和皇家劇院繪壁畫,獲奧國長命君主Franz Josef I授章獎勵。成名之後,他反而另闢蹊徑,開創了獨門的「黃金時代」畫風。此「黃金時代」非謂葛林事業之頂峰,而是說他接受世界藝術潮流,其中拜占庭馬賽克與日本浮世繪遺風影響猶甚,或許亦受父親職業故發,乃試以金箔作畫,如是者可類比成畢加索的藍色時期和粉紅色時期。於時奧地利富商Ferdinand Bloch-Bauer賞識葛林,延聘之為其妻作畫,歷時三年,乃成上圖。

奧國帝京的另一間學校維也納美術學院拒收了一名潦倒青年,更稱他「不能畫」,他乃四處飄泊,做過傳令兵、上等兵,發動過一場政變,成了階下囚,對猶太人大發牢騷,隨後成立了一個政黨,這個政黨以復興日耳曼民族為職志。一九三八年,這位青年及其黨軍威逼利誘,兵不血刄吞併奧地利。Bloch-Bauer家族面臨兩大憂患。首先不知緣何在歐洲有幾個錢的人多數是猶太人之後,而該青年痛恨猶太人,另外這名青年為了報復當年遭維也納美術院拒諸門外的恥辱,更汲汲於搜刮全歐美術品以充實其私人博物館及證明其殊高藝術品味。

說回電影。雍容華貴的Adele Bloch-Bauer端坐着予畫師方便,又時而寵錫電影女主角瑪莉亞(Maris Altmann),可惜紅顏薄命,這位嬸嬸待不到侄女出嫁。這時瑪莉亞已經亭亭玉立,與丈夫和眾賓載歌載舞,但是外面時局險惡,所有人都隱然覺得這次也許是大難前最後一場盛事,席上瑪莉亞的叔叔說已經安排後路避走瑞士。主角一家三口遲疑之際,納粹黨已經大舉進軍,可嘆的是滿城的奧地利人竟然額手稱慶,歡迎歐洲的新主人。瑪莉亞一家是猶太人之後,身家性命包括該幅傳世名畫皆危在旦夕。

已成老人的瑪莉亞現居美國羅省,去完妹妹的喪禮。她從亡妹的遺物中撿得一封寫於上世紀四十年代的舊信,說戰後家族向奧地利政府追討財產。該幅名畫仍好端端在畫家曾供職的奧地利國家美術館。瑪莉亞想起家族遭遇的厄運,決定繼續申索,延聘其好友的孫兒律師、電影男主角Randol Schoenberg律師先生為之。單看男主角的姓可知其亦為奧地利人之後。律師先生初出茅廬,事業並不順遂,於文物追討這專門範疇更是一籌莫展,起初對瑪莉亞大嬸這位陌生人的求助不以為意。也許被大嬸的傲氣折服,他決定放手一試,半工讀琢磨起大嬸的案子。他決定帶大嬸親往奧地利與當局周旋。

WOMAN IN GOLD
瑪莉亞與律師先生

奧地利是瑪莉亞的老家,但是「故國不堪回首」。瑪莉亞大嬸無法忘記當年在納粹軍監伺下與父母永訣,父母那雙依依不捨又不得不割捨的眼神,和與丈夫經科隆逃往美國的艱險。在往科隆的機上,少婦瑪莉亞下望故國,想起父母留作人質,給自己遠走他鄉,悲從中來,在美國努力學習英語重過新生活,而父母的噩耗未竟也隨來。大戰期間,瑪莉亞故居遭搜刮,當局看中名畫,藏於國立美術館。於瑪莉亞大嬸,奧地利奪去其家族,亦奪去她嬸嬸的畫像。因此瑪莉亞明明識德文,卻只講英文。

問奧地利追討名畫無異與虎謀皮,藝術官員的臉色也不給大嬸好過。這也難怪。希臘向英國索還帕特農神殿石件,意大利向法國索要蒙娜麗莎,不亦無功而還。況且奧地利法院規定,入稟者須按索償額付押金,名畫價值連城,大嬸如何負擔得起,幾位奧地利朋友再熱心相助也幫不上忙,兩人只好踏上歸程。大嬸再因奧地利傷心,決定作罷,永不重返,臨走跟律師先生憑弔猶太人紀念碑,律師先生想起先祖父,動了真情,反而對案件窮追不捨。

返到美國,律師先生翻閱典籍條約,發現奧地利政府亦受美國文物償還法案節制,且在美國提訴容易得多,於是在地方法院狀告奧地利政府,逼得當日給大嬸臉色的官員赴美上庭,法院裁定法案可追溯至適用於名畫。奧地利政府有的是錢,請金牌律師上訴至聯邦法院,不果。律師先生決定帶着判詞返回奧地利索畫去,大嬸不願重返,着律師先生自便。奧國仲裁法院上,官員傳媒雲集,律師先生慷慨陳詞,道出瑪莉亞一家的厄運,動情說理,法院一致裁定大嬸勝訴,奧地利須歸還名畫。律師先生大喜過望,赫然發現大嬸也在席,大嬸說,上次她是為己而來,今次乃為律師先生而來。奧國官員灰頭土臉向大嬸求情,望其高抬貴手,不要取走奧國美術館鎮館之寶,換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名畫底定播遷美國,大嬸自知家裏寒微,將名畫拍賣,由紐約新畫廊(Neue Galerie)以破紀錄一億三千五百萬美元投得,仍公開展出。大嬸回到故居,故居已經闢作銀行,但是門戶窗牖仍教她夢回當年的婚禮,眾賓歡娛,滿堂吉慶,父母叔伯兄嫂齊齊整整,燈火闌珊之間,還有那位不曾老去的Adele嬸嬸。

鄙文譯稱電影「誰家金枝」,本來「金枝玉葉」較動聽,但已為柯德莉夏萍的羅馬假期佔用。電影的主旨除了紀念猶太人的苦難,亦是探討文物的歸屬。故事裏瑪莉亞認為她的嬸嬸容貌傾國,畫像應為世人共睹,所以名畫最後落戶大西洋何方,在交通發達的今日似乎無礙。但是有兩道題值得深究。第一,文物應屬作家私人財產抑或國家甚至全人類公產?畫中人是大嬸的嬸嬸,是大嬸的叔叔聘人為其妻畫的,滿載該家族的回憶,但設想大嬸是個暴殄天物的變態人,聲明奪回名畫後將私藏之甚或摧毀之,則國家是否有權強行購走之?第二,假如發揚文物的教育意義為原則,那麼文物應放在原產地抑或文教昌盛的地方?這裏美奧同屬歐西文明國度,文物保護功夫不相上下,但換着是埃及、伊拉克或遠東大國呢?雖然埃及貓神像、亞述壁畫、中國書畫瓷器離開故國放在西方博物館的冷氣玻璃櫃裏是很剎風景,亦令遊人不易懷古,但若此等文物留在出處,能否逃過伊斯蘭國肆虐或無產階級專政呢?歸根究底,怎樣才算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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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也納舊影

如果上述問題太深,單看電影選角取景也甚可觀。主演瑪莉亞的海倫美雲(Helen Mirren)曾飾剛過九十大壽的英女王陛下,自然不乏「霸氣」,很能演出瑪莉亞大嬸固執、堅毅和富於感性,又不失詼諧。男主角也恰如其份演出一個稚嫰而富衝勁的律師,其妻另一女配角對丈夫的體諒亦很令人欣慰。取景當然就是維也納了。雖然歐遊數月也未曾去過,但是戲中已將這帝國舊都的恢弘氣象拍得淋漓盡至,與愛在黎明時(Before Sunrise,最近興黎明)浪漫嫵媚的維也納相映成趣。

第二次世界大戰遺害固然深遠,但是沒有這場戰爭,可能就少了很多齣扣人心弦的電影。畢竟戰爭是對人類社群生存的最大考驗,在叱咤風雲的領袖外,少不了很多小人物的故事。補充一句,大戰期間猶太人受害至烈,奧地利曾將畫作改名為「Woman in Gold」,是隱諱Bloch-Bauer這個猶太姓氏。小人物不但肉體堪虞,記憶和名字似乎也可信手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