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照顏色-讀《邱吉爾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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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莊遜《邱吉爾傳》

 

邱吉爾,英國第一名相,其傳記可謂汗牛充棟。終其一生縱橫捭闔,歷預兩場世界大戰,政壇幾度榮衰,真要寫的,可累萬言。彼所著《英語民族史》(A History of the English-Speaking Peoples)及《第二次世界大戰》(The Second World War)俱為經典。雖然,一般人尤其我等歷史門外漢,要擇一本好的傳記倒不易,剛剛讀完的《邱吉爾傳》(Churchill,圖,下稱此書)便算一本。

何謂好的傳記?首先必是條理分明,順時序展開,配以合適主題,使不致平鋪直陳。傳記不是小說。小說可以翻來覆去,一句「卻說」,一句「那邊箱」,幾頁之間,穿梭時空。當年身邊朋友皆好三國時代電腦遊戲,為免「落伍」便讀讀《三國演義》,好看是好看,但是人物地點太多,掩卷一刻,皆混作一團。傳記以一人或一組織為綱,時間為軸,則不易混淆。此書脈絡清晰,分七章,由邱吉爾童年讀書不精進不了伊頓而進了哈羅(真囂張……),歐戰出征比利時安特衛浦,扶錯了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愛德華八世,到臨危受命首相一職,戰勝卻為選民拋棄,與英國史世界史交織,九十年風雨,一目了然。

次是有趣。有趣是說能令人讀下去,不一定是詼諧,例如威廉施華(William Shirer)的《第三帝國興亡史》(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Third Reich),幾乎就是希特拉的傳記,以緊張肅殺為主,也可稱有趣。不過《第三帝國》是本千幾頁的巨書,我費了近半學期才讀完,此書則只有一百六十幾頁,一日便可。為何如此精短?因為作者聚焦軼事,例如邱吉爾一生飲過上兩萬支香檳威士忌(當水飲:o)),死後肝臟竟如孩童健康,在中國肯定賣得好價錢。此外他遲睡遲起,喜歡床上辦事(不是房事),最重養神,名句是「能坐的便不用企,能躺的便不用坐」,爭取時間小瞌,今人視之,可謂懶到出汁。可是邱吉爾一生寫過的字,恐怕只有倪匡能比--八百萬至一千萬字……(傻的嗎)。看來早睡早起有益身心純係傳聞,邱吉爾「那些年」同樣遲睡遲起的有史太林和毛澤東(似乎不是甚麼好榜樣)。

至於作者立場,我以為不必強求「中立」 與「和平理性」。傳記不是新聞報導,報紙也有「報格」(貴格或賤格,香港後者居多),傳記作者其實是將主人翁故事重新演繹,只要本乎事實,便可成一家之言。保羅莊遜對邱相溢美之辭不絕,然亦不諱言其可笑之處,例如撐持大英帝國反對印度獨立,若今日英國仍佔印度,不知要多少「維穩費用」和「愛國教育」才可保障「主權完整」,惜其徒有民主制度,沒有「愛英愛印」的力量。更可笑者,以為日本人眼睛不好,夜間打不了仗,事實證明,日本人最擅夜間攻勢,於一九四一年香港戰役尤然,猶似林則徐以為英夷不飲茶則會滯死。邱相輕視日本皇軍,多年疏於防範,也是遠東諸多要塞迅速失陷之源由。莊遜的個人意見多置於「後話」(Epilogue)一章,亦屬恰當。

 

張伯倫接受納粹「袋住先」方案

當然,第五章說邱吉爾是「Unregarded Prophet」,倒是切實。三十年代,他屢次警告希特拉納粹崛起乃人類之大害。時英國綏靖氛圍濃重,一九三八年,張伯倫首相(Neville Chamberlain)拿着納粹「袋住先」方案,高興得在各國記者面前飛揚,接受納粹吞併捷克蘇台德地區,期循序漸進達致歐洲長久和平,終成一大歷史笑話。張伯倫黯然落台幾月後鬱鬱而終,終於承認邱吉爾堅持納粹撤兵是對的。

又,作者經常引用邱相膾炙人口的名句,使讀者明瞭其時代背景(zeitgeist,要學陳雲先生放些德文字才好)。書末,有這一段--

Churchill, aged seventy-nine, handed over in April 1955. His last speech had been on March 1, a virtuoso effort he prepared carefully and “dictated every word himself." He said:

Which way shall we turn to save our lives and the future of the world? It does not matter so much to old people; they are going to die soon anyway; but I find it poignant to look at youth in all its activity and ardour and, most of all, to watch little children playing their merry games, and wonder what would lie before them if God wearied of mankind.

(我等該如何保障我等之生活與世界之未來?其於老人,非要事也,反正彼活不久。我所牽掛者,乃看着青年之行動與熱忱、小孩之嬉戲,而想着一旦上帝棄絕人類,彼等將如何。)

月前因緣際會,與包致金法官(The Honourable Mr. Justice Kemal Bokhary NPJ)茶敘。問及香港政治前途,他道:「香港實行民主與否,於我並無大礙,坦白說,這並不影響我的社會名位財富。我亦不全然贊同佔領中環。[1]但到我這年紀,我所念念不忘的是,不能使子孫後代為我輩行為所害,以我輩行為為恥。」

似乎,人到晚年,總是思量將來。偏偏有些在位的人,到了恁般年紀,還是不明白,白活了一生。


[1] 包法官說,反對不義法例而違反該法例,當屬公民抗命(civil disobedience)。但佔領中環,乃反對選舉法例而違反治安法例,宜慎思之。不在本文。

 

 

我係我--讀《Quiet: The Power of Introverts in a World That Can’t Stop Talking》

肅靜:內向者在廢囁世界如何自處

《Quiet: The Power of Introverts in a World That Can’t Stop Talking》,中譯「安靜:內向者在一個滔滔不絕的世界中的力量」或「安靜,就是力量:內向者如何發揮積極的力量!」,白田譯「肅靜:內向者在廢囁[1](9up)世界如何自處」,作者景素珊(Susan Cain),內向者一名。

這道長題有兩個關鍵字:「內向者」和「廢囁世界」。景說因為近世科技發展,電視普及,後來電視辯論更左右美國總統選舉,而且教育逐漸「產業化」,畢業生如倒模般推入社會,以致各行各業人事(人力資源)部門面試甄選一是以口才急智為準則,重personality不重character。流風所及,漸成「廢囁世界」。此說應無異議,尤其今日香港,實在無須論證。這也實在無可厚非。記得中學中化老師以奧巴馬和溫家寶作例,說溫總理也許不比奧小黑(陶傑語)愚蠢(至少沒人讚奧小黑是影帝),但看他說話斷斷續續,好像字字都是絞盡腦汁(大陸:使盡吃奶的力)擠出來的,不可不謂高下立見。我認為民主制度並非完美,他對於一些說話遲緩但是飽讀詩書的學者型政客毫不包容,溫總理倘若生在古代應是上書房行走(至少也是翰林院編修吧,以八股成績而言),不會被中國南方一名中化教師恥笑。

「內向者」,Introverts,相對於extroverts。景推算人類當中三分一是或偏向introvert。書的開頭是一個耳熟能詳的故事--美國一名黑人女子坐巴士,司機喝令讓座,不允,被告上法庭。隨後該鎮黑人罷搭巴士八十三日,全美社會為之沸騰,馬丁路德金大名赫赫,而這位女士卻寂寂無聞。她就是白露莎(Rosa Parks),亦是本書第二位introvert(首位是作者)。她與路德金有如一陰一陽,促成民權運動。這樣的絕配還有很多,例如小羅斯福總統伉儷--Franklin與Eleanor,他們帶領美國渡過大蕭條和第二次世界大戰。

當然此等千秋大事不是人人能切身感受的。此書批評現代辦公室布局亦壓抑introverts,collective thinking/brainstorming、New Groupthink等就是極其反智的事例。大公司經常鼓勵員工集思廣益,然而集思未必廣益,因為很多人尤其introverts懼怕同事非議嘲諷,有好想法亦不敢輕言,於是此等「腦震盪小組」經常由extroverts主導,得出的可能是極度平庸的構思。另外辦公室開放設計亦是反智的。不只introverts,很多人十分顧忌工作被人監視。試想像在地鐵看免費報紙(已無私產概念),鄰座乘客探頭過來也看一份,殊不好受吧?所以景認為開放式設計亦是扼殺創意靈感的天才發明。事實上,思考是獨立的,個人的,蓋茨是靠小組討論想出微軟的嗎?教主又是靠小組討論想出蘋果乎?牛頓、愛因斯坦、蕭邦、達爾文、畢加索也是憑一己智力成一家之言的introverts。也許老子說了,「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此與小弟於中學生涯之體會頗為脗合。

景認為,introvert與extrovert可能基於天賦體質。美國有一實驗,在一班初生嬰兒面前打鑼打鼓製造各種刺激,四成人不為所動,是為low-reactive,兩成人手舞足蹈甚至啼哭,是為high-reactive,其餘中庸。幾年後,low-reactive者多成為extroverts,high-reactive者多成為introverts。原理是introverts對世界較為敏感,一點刺激便能觸動其反應,就似味覺靈敏者較怕吃辣般。景援引研究,說由於體質不同,extroverts的多巴胺(dopamine)分泌較旺盛,俗稱「較易high大」,二OO八年的華爾街律師和銀行家(見狄卡比奧的《華爾街之狼2》)即屬此類,時辰一到,「high嘢」收場,屬introvert的巴菲特眾人皆醉我獨醒,洞察風險,一舉入市而為世界首富。

當然,以上只能概括論點,不能盡陳理據,所以各位讀來難免有麥兜「有一日,佢死咗」之感,彷彿introverts注定冷靜睿智,extroverts注定躁動昏聵。這種「一竹篙打一船人」思維至為左翼人士痛恨,所謂「黑社會也有愛國的」[2]。況且本書是基於作者在TED TALK的演說,可見作者本身也融入了這個「廢囁世界」(我錯了:TED TALK主流片段都是言之有物的,只有一少撮屬廢囁)。畢竟社會學、心理學等受研究局限,取樣(sampling)不足,而且人生成敗得失,半由人事半由天,未必取決於introvert或extrovert。作者亦提到有很多是pseudo-extroverts,本身是introverts,迫於社會現實或功利考量偽裝成相反者,則使研究更為虛無飄渺。更重的批評是,景墮入了「反向邏輯」(backward logic),從「成功人士」(何謂成功亦未曾定義)身上找introvert之處,從相反者尋相反處,自圓其說。雖然,本書旁徵博引,以大量學術研究佐證,即以introverts的「自慰天書」論之亦算嚴謹。尤其美國文化尚言談,尚鋒芒畢露,本書正切中此弊,迴響頗佳。小弟讀書少,心理學書籍更少,看出的要旨是,人人天賦稟性各異,於機構或師長言,宜細意推求,調和相處之道,使各盡所能,於個人言,與其削足適履,曲就社會,不如因勢利導,發揮個性,正如香港著名introvert黃霑寫道:

我仍然能夠講一聲,我係我。


[1] 「噏」之正字為「囁」,根據《廣韻》,其字義為「口動」。而《集韻》則指「囁」是「言無莭(同節) 曰私罵」。 廣府話把此字讀成「ngap1」估計是受到客家讀音「ngiap7」所影響。http://evchk.wikia.com/wiki/9up

[2]  中共前公安部長陶駟駒語。

家書抵萬金--讀《傅雷家書》

傅雷家書
傅雷家書

飯後閒着,到圖書館,瞥見《傅雷家書》,乃中學中化(中國語文及文化科,今撤)老師曾經推薦者,故便借閱。

民國時期,中國大師輩出,若論名氣,傅雷大概數不了頭十名。我相信中共總書記習近平肯定認識他,因為習在巴黎自稱遍讀「蒙田、拉封丹、莫裏哀、司湯達、巴爾扎克、雨果、大仲馬、喬治桑、福樓拜、小仲馬、莫泊桑、羅曼羅蘭等人的著作」。共產領袖一般都是天才,未屆幼學之年已能騎射和擊落衛星,習總天縱英才,我毫不懷疑他所言非虛。不過他在柏林演講還說了句「古騰塔克」(Guten Tag,以普通話譯音讀出),在巴黎反而沒有「Bonjour」(波恩朱華?),而上述大書若讀原文,法文至少須達C1程度吧。所以習很可能是讀譯著,而巴爾扎克羅曼羅蘭等著作正是傅雷譯成中文的。

本書收錄家書凡一百八十六篇。開篇是一九五四年上海火車站,傅家送別長子傅聰(聰)負笈波蘭習樂。《背影》是寫給人們看的,家書只寫給聰,所以傅雷(傅)並不委婉含蓄,而是直道家中各人依依不捨,傅母(朱梅馥)泣不成聲,彷彿預示了悲劇。接着幾篇都是幾日內寫成,無非是催促聰早日回函報平安。待聰安頓妥當,便是叮囑他勤習樂理、俄文、波蘭文以及生活各節,均是極其懇切。此後說的都是音樂藝術文學等,自是高明非常。小弟不是習樂之人,但讀到論蕭邦一節仍覺甚好:

蕭邦是個半古典半浪漫底克的人,所以現代青年都彈不好。反之,我們中國人既沒有上一世紀像歐洲那樣的浪漫底克狂潮,民族性又是頗有olympic精神,同時又有不太過份的浪漫底克精神,如漢魏的詩人,如李白,如杜甫(李後主算是最romantic的一個,但比起西洋人,還是極含蓄而講究taste的),所以我們先天的具備表達蕭邦相當優越的條件。

短短五行,便拖帶了三個洋字,且都是今人看似非常顯淺的字。我想這絕非傅文字不行,應是基於本行,他知道藝術情感等語絕難翻譯。各國文化殊異,傅亦時時點評,例如:

我把紀念冊上的記錄做了一個統計:發覺蕭邦比賽,歷屆中進入前五名的,只有波、蘇、法、匈、英、中六個國家。德國只有第三屆得了一個第六,奧國第二屆得了一個第十,義大利第二屆得了一個第二十四。可見與蕭邦精神最接近的是斯拉夫民族。其次是匈牙利和法國。純粹日爾曼族或純粹拉丁族都不行。法國不能算純粹拉丁族。奇怪的是連修養極高極博的大家如Busoni生平也未嘗以彈奏蕭邦知名的。德國十九世紀末期,出了那些大鋼琴家,也沒有一個彈蕭邦彈得好的。

到底民族性是有是無,已然小弟一大難題,再來甚麼「蕭邦精神」、「純粹XX民族」,誠非小弟才力能及。故曰,這本書有很多讀法。我有位朋友習鋼琴多年,他讀的就是音樂部分;小弟略曉俄語,讀的就是外語部分(少得多),如:

讀俄文別太快,太快了記不牢,將來又要從頭來過,犯不上。一開始必須從容不迫,位與格均需要記憶,你應付考試般臨時強記是沒用的。現在讀俄文只好求一個大概,勿野心太大……外文總是到國外去念進步更快。目前貪多務得,實際也不會如何得益,切記切記!

他說得甚妙。以吳冠中藝術邏輯言,單字是點,句子是線,文章是面,文意是立體。尤其俄文屬高度曲折語(highly inflexive language),艱澀倍於法德等語,基礎不穩,句子也寫不成。

至於家國感情部分,應是人人能讀。全書雖然每篇用字都親切淺白,但是含義極其深遠,我讀通的恐祗十之一二。在家,傅自幼管束聰甚嚴(今曰「怪獸家長」),雖說調教出一位演奏家,但心中時時愧疚,總覺欠了聰及傅母。到現在,聰成了名周遊列國,連面也見不上,為父母者,一則想他在國外專心事業,一則盼其歸國團聚。或謂養兒方知父母恩,那種滋味,即使我輩中放洋留學三數年者亦不能識。在國,傅也似新中國大量知識份子,「學問一流,政治零蛋」,以為毛主席百花齊放,大地回春,旋即以滿腹學識得咎,打成右派,永不超生。心盼子女回侍身旁,但國家弄到這個田地,只好著他繼續在自由世界發揮才華,畢竟中國精英,能走一個便算一個。傅從鐵幕向兒子說家國情形,真箇有苦自知。那種隱忍掩抑,我是無法體會。大概是只能有sympathy,不能有empathy之謂了。

傅雷以其悲劇收場與老舍齊名。本書收錄的家書寫到一九六六年,是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老舍投湖,傅上吊,付上了愛國的代價。文人有兩種,一是極度看得開(不等於無恥),一是極度看不開。一九二七年,傅譽為中國第一文學批評《人間詞話》,其作者王國維亦感於時局危疑,國家淪陷在即,獨自僱了人力車到頤和園昆明湖了結了。相形之下,王國維是太執著了。

有一段傅雷引羅馬演說家西塞羅(Cicero)的話:

It is an art to look like without art.

網友質疑此話真偽,說他句法古怪,文意不整,疑是傅雷筆誤。讀到這句,我忽然省起寫了兩年多的水月筆談。我喜歡梁任公《飲冰室文集》那種舊文體,一直試著摹擬,今日讀來,覺得刻鑿太過,時而因文害意,不盡所言。這也是敝筆談開設之由,希望改用通俗文體,容易一點,可以恆常寫作。至於原水月筆談,須待題材合適和小弟心力許可時再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