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年一早預訂機票,訂七月十一日返港。丹京大學末科考試已於六月四日完成,翌日即展開東歐畢業旅行,暫亦以此為題,連載遊記。丹京遊學記則暫擱一邊,容後作結。東歐畢業旅行為期一月,先遊巴爾幹半島十六日,取道東線,跡及波斯尼亞、黑山、塞爾維亞、羅馬尼亞及保加利亞,中轉德國探望中學同學,此後取次波羅的海東岸,旅經波蘭、俄羅斯加里寧格勒、立陶宛、拉脫維亞、愛沙尼亞,過芬蘭灣從芬京飛回丹京結束。
六月五日(五)薩拉熱窩
前因錯印機票遭罰鍰而為RyanAir音譯兼意譯冠名「壞人航空」,該公司服務之差有口皆碑。然一山還有一山高,總部匈牙利的威茲航空(WizzAir)行李限制更加苛刻,只許免費帶上手提行李與輕便物品各一件-行李不准重逾七公斤,長闊高不得逾五十五厘米、四十厘米、二十厘米,輕便物品通常是手袋腰包之類,滿載的背囊不算。於是,未來一整月的行裝,包括淨衣污衣,連同沿途所購手信就只能裝入一個帶輪行李袋。六月五日清晨,將行李袋物料韌力推到極致,盡力壓縮細軟,強行拉上拉鍊,便靜靜離去,不打擾室友林的呼呼大睡,幾月同宿的日子悄然結束。
最後一次來到丹京火車站外的長途巴士站。威茲航空的海王星號小巴(Neptune Bus)準時六點接客,司機大叔又是復活節波蘭之旅結束後載我回丹京那位,他也似乎認得我。未夠七點,瑞典馬模機場檢查行李,行李袋輪子稍稍凸出五十五厘米外,而袋子本身非常飽滿,幾乎放不入威茲航空的行李量度架。女職員勸我放棄並追加行李費,我便使勁將之猛塞下去,大家不就打份工嘛,便放過關。當然,將袋子抽出來要花更大力氣。此次旅程極其即興,所有車票均未預訂(亦無法預訂),可首嘗見步行步之滋味。入閘候機,向家人報告行蹤,說將往「薩拉熱窩」,他們說似乎聽過,但記不起是何地方。拜鄭秀文「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所賜,不少港人也算聽過此地,知道一對異族情侶死於內戰,後敘。
波斯尼亞,全稱波斯尼亞與赫塞哥維納(Bosna i Hercegovina/Босна и Херцеговина,「波赫」),位於巴爾幹半島西北部,是前南斯拉夫的加盟共和國,上世紀九十年代南斯拉夫戰爭後獨立。由於波赫是戰後各方討價還價的結果,其政體頗為特殊。首先,該國由三個政治實體組成,一為波赫聯邦(Federacija Bosne i Hercegovine/Федерација Босне и Херцеговине),以克羅地亞族與波斯尼亞族佔多;二為塞族共和國(Република Српска/Republika Srpska),以塞族人佔多,此兩部分佔全國一半領土,有各自首都、議會、政府等;三為細小的布爾奇科特區,由前兩者共治。其次,該國元首由波赫主席團的三人代表輪流擔任,主席團任期四年,而該三人分別來自三族,每族代表輪流任主席八個月,主席團的波斯尼亞族與克羅地亞族代表由波赫聯邦選出,塞族代表由塞族共和國選出。該國下議院(代表院)三分之二來自波赫聯邦,三分之一來自塞族共和國。該國憲法法院九名法官,四人來自波赫聯邦,兩人來自塞族共和國,三人由歐洲人權法院派任。可見波斯尼亞不惟三權分立,更係三族分立。
飛抵杜士拉(Tuzla)機場,距薩拉熱窩三小時車程。機場站樓猶如香港某間鄉公所或鄉間小學,是座低矮擦白房舍,旅客魚貫等候過關。我拿出香港護照和丹麥居民身份證,海關一臉狐疑,左右顧盼,問詢同事,驗屍般檢查證件,耽擱很久,難為排我後面的旅客。證件查核畢,職員又示意要檢查我行李,繼而翻箱倒籠,弄得雜物滿地,該等可惡職員連隨身藥包都不放過,差在沒取走胃藥感冒藥化驗。此等被當賊辦的待遇未曾有之,令人氣結。以為機場必有公共交通可抵首都,便不追加十八歐元預訂威茲航空接送服務。豈料一出機場,四顧茫然,有訂坐航空公司巴士者(不許即場購票),有自行駕車者,有親友接應者,沒有打算的似乎只有我……和另一獨行俠。我們便一起找方法,很快「的士」司機埋手,開價六十歐元,我頓時嚇呆,一臉不情願,獨行俠催我早下決定,我仍猶豫,於是司機降價至五十歐元,我們便上車了。叫他「的士」並不正確,應叫「收費便車」,Blablacar之類也。司機駛出公路約半小時,停在路邊小屋,由兒子接力駕駛。原來父子家住機場附近,兒子正要出城,便順道往機場碰碰運氣,看釣到水魚幫付油錢不。二十五歐元,即此趟歐遊最貴的一夜宿費(見丹京遊學記盧森堡篇),亦所有城市機場市區之間最貴車費。看來乘搭廉價航空賺了這頭,降落偏僻機場倒虧那頭,得不償失呢。機場海關的不禮貌和高昂出城車費使我對波斯尼亞立馬發生惡感。好在乘車期間聊天,悉獨行俠已經來過波斯尼亞幾次,於巴爾幹半島亦知道一點,令我稍稍重拾一點憧憬。
車停舊城拉丁橋,旅館位於鄂圖曼風格舊城區。女主人為一慈祥長者,不曉英文,只能指手劃腳,言談間覺波斯尼亞語一些數字叫法與俄語類近,或是同屬斯拉夫語系之故。老人取看我的護照,填充住客資料,填到宿費一欄,抬頭向我會心微笑。我心領神會,說手頭沒有波幣,她便指示找換店所在。找換店在鄂圖曼舊城中心,兌錢後有童丐討錢,所謂劫富濟貧,我非富人,何必我顧?付過宿費,草草編訂行程之餘,露台憑欄張望,薩拉熱窩四面環山,多種風格建築共冶一爐,令人感覺身處歐洲之外,須知就地理言,波斯尼亞比希臘更近歐洲核心。
因對此城此國一無所識,先往TripAdvisor網站推薦的兩間博物館。城市博物館(Muzej Sarajevo 1878–1918 / Музеј Срајево 1878–1918)位於一九一四年斐迪南公爵遇刺處,索價波幣四元(即港幣十八元),以為內有乾坤,孰知全館只得一間展廳,展品乏善足陳,語音導賞亦沉悶極,幾乎想要館員退錢。沿米里雅茨河(Миљацка)走,有大學法律學院、郵政總局和美術學院等大型公共建築,皆鄂圖曼與奧匈時期遺跡。歷史博物館(Istorijski muzej Bosne i Hercegovine / Историјски музеј Босне и Херцеговине)位於城西,徒步半小時可至,索價波幣五元(即港幣廿二元半)。誰料大部分展廳皆在翻新,常設展覽只講述納粹及塞爾維亞侵略歷史,彷彿除此更無歷史,那入場費又是付得不值,乃對波斯尼亞博物館失望,不願再付費參觀。南斯拉夫戰爭距今不遠,塞國的斯拉夫鄰國均對「大塞爾維亞主義」及塞軍侵略深惡痛絕,況且波斯尼亞受兵禍最烈,尤以薩拉熱窩圍城一役即在此地發生,由是波國歷史博物館對塞國大肆撻伐,似乎順理成章。歷史博物館對開有一龐大灰白建築,帶刺高牆環繞,荷槍實彈的門衛頭上星條旗飄揚,無怪乎,是美帝國使館也。莫問有無相片佐證,我恐槍彈無情。美使館之廣佔去幾個街口,周行也要廿分鐘。繞行之,到火車站訂票往老橋鎮一日遊,知教宗方濟明日來訪,全市景點關門,特避之也。
四點半參加Sarajevo Insiders免費導賞團,集合處是方才城市博物館門外,即斐迪南大公夫婦斃命處。歷史充滿意外。一九O八年奧匈帝國吞併波斯尼亞,民族衝突不息,一九一四年六月,帝國王儲伉儷赴波斯尼亞巡軍。由於他們是公眾人物,行蹤早已公開,薩拉熱窩幾個塞族青年(按今日定義是恐怖份子)知道大公會乘馬車巡視該城,以為機不可失,部署行刺。第一次開槍,打不中,隨扈問大公是否要改變行程,大公自以為帝國威嚴不可給幾名暴徒殺掉,堅持繼續。其中一名殺手普林西普(Гаврило Принцип)正在拉丁橋頭懊惱剛才行刺失敗,偏偏大公車伕兜錯路,停正殺手面前,如此狹路相逢,大公注定要死。奧匈帝國大怒,要求塞國容許帝國員弁入塞國緝兇,塞國以主權為由回絕,頃而歐洲各國羈於盟約,紛紛捲入爭端,第一次世界大戰乃爆發。
近世奧匈帝國與南斯拉夫的暴亡令人以為此地民族衝突劇烈,異族相遇必有血鬥。然而薩拉熱窩市內猶太廟、清真寺、東正教堂及新教教堂等共冶一爐,號歐洲之耶路撒冷,似乎普羅大眾未必在意民族畛域。薩拉熱窩人似對戰禍也很看得開。鐵托大街街頭有長明火,用誌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自納粹解放。南斯拉夫是以斯拉夫民族為主體的多民族國家,因地處歐洲南陲,故名。一九八O年強人領袖鐵托(至本系列塞爾維亞篇詳述)逝世,南斯拉夫政局一直不穩,但是一九八四年薩市曾舉辦冬季奧運會,當地人一時以為經濟復甦有望。可惜後來各民族之間衝突加劇,終於南斯拉夫解體並引發戰爭。西面較富裕的斯洛文尼亞經十日戰爭便宣告獨立,克羅地亞亦開展了獨立戰爭。此時,夾處中央的波斯尼亞處境變得一觸即發。波斯尼亞三大民族-塞族、克羅地亞族及波斯尼亞族分別信奉東正教、天主教及伊斯蘭教,塞族希望波斯尼亞留在塞族主導的南斯拉夫,後兩者則希望自南斯拉夫獨立。一九九二年波斯尼亞舉行獨立公投,塞族人杯葛公投,結果公投幾乎只有贊成票。波斯尼亞宣布獨立,歐洲共同體予以承認,而境內的塞族人遂另起爐灶,建立塞族共和國。很快,克羅地亞族、波斯尼亞族與塞族主導的南斯拉夫人民軍便打起上來。塞族軍隊兵力較強,開始圍困波斯尼亞首都薩拉熱窩。塞軍武器佔優,但人數不及,駐紮薩市四邊山丘。圍城從一九九二年四月五日至一九九六年二月廿九日,歷時近四年,近一萬四千人喪生。死者包括一對情侶,男塞族,女波斯尼亞族,他們逃難時遭狙擊手伏擊,相擁而死,後人譽稱「薩拉熱窩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圍城期間,市民竟風雨無間自發攜柴薪延續火炬,茲以鼓勵同仁士氣,絕不屈服。更令人嘆服者,塞軍圍城期間,市民劇院運作如恆,藝人自發免費演出,市民自備蠟燭入場,導遊說若然滿座則廳內儼若燈火通明。我想起中日戰爭期間的西南聯合大學。戰爭打破眾人生活,而人們依然努力過日子。豁達面對戰爭並非善忘,市內街道地上有很多「薩拉熱窩玫瑰」,狀若斑斑血跡,源於南斯拉夫戰爭的彈痕,戰後市府以紅蠟填補之,以紀念市民無辜遇害處。
史實證明,克羅地亞族得克羅地亞奧援,殺起波斯尼亞族上來也不手軟,但是面對共同敵人塞族,他們暫時聯手,戰況膠着。塞軍唯有堅持圍城並時時攻擊城內平民,冀以打擊波斯尼亞人抵抗意志。一九九四年二月五日,塞軍涉嫌在薩拉熱窩Markale市集埋伏炸彈,殺死六十八名平民,國際公憤,聯合國與北約宣布介入戰事。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四日,交戰各方均已疲憊,遂在美國簽署代頓協訂停火。一般估計南斯拉夫戰爭造成波斯尼亞二十萬人喪生,單是圍城便死者逾萬。
但是戰爭餘波未了,二OO三年,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在荷蘭海牙召開,多名塞族軍政領袖受審,一些抱持大塞爾維亞主義思想的人認為這是勝利者的復仇,沒正義可言;「受害」的民族(例如在丹京大學相識,祖籍波斯亞的奧地利同學S)則認為塞族罪有應得,對Srebenica發生的屠殺更深惡痛絕。
波斯尼亞族導遊說着說着,遇到克羅地亞族好友,彼此用各自語言交談無礙,導遊說波斯尼亞、克羅地亞與塞爾維亞語幾乎相通。其實國族主義泛濫前的薩市是個民族宗教大熔爐,市內清真寺、猶太會堂、東正教堂、天主教堂毗鄰而立,有「歐洲耶路撒冷」之稱,在講求文化多元的西歐各國都市反而鮮見。導賞團在美術學院附近解散,我再步往薩拉熱窩羅蜜歐與朱麗葉殉命處橋上,現場憑吊者,一束鮮花而已。問一切民族恩仇,都隨苦命鴛鴦消逝否?
晚上回旅館附近的土耳其市集。一四六三年以降,波斯尼亞受鄂圖曼帝國統治,很多波斯尼亞人或受教義感化,或受免稅優惠吸引,皈依伊斯蘭教。
六月六日(六)老橋鎮
乘朝早七點十五分火車往老橋鎮(Mostar/Мостар)。該鎮位於波赫聯邦轄下的赫塞哥維那,鄰近克羅地亞杜布羅夫尼克古城。所堪看者,唯老橋是也。十五世紀鄂圖曼帝國佔領波斯尼亞,一五六六年蘇萊曼大帝下令修建老橋,由於位置重要和形態優美,老橋成為巴爾幹地區重要伊斯蘭建築。一九九二年南斯拉夫戰爭波及老橋鎮,二千人死,而老橋亦被克羅地亞軍摧毀。二OO四年老橋復建完成,次年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老橋旁有專題博物館,汲取昨日薩拉熱窩兩間物非所值博物館經驗,決定不購票參觀,倒也看了兩間展廳。其餘鎮上清真寺均須憑票入場(五波幣),乃一間不入。如是者只參觀一座老橋和墟市,施施而行,四小時左右也能行完全鎮。前後遇兩乞丐,一男子謂需錢返薩拉熱窩,另一小女孩怒目瞪視兼牽扯我手,均不得要領。莫非波斯尼亞經濟多年來尚未復原?
多數遊客一路南下,從薩拉熱窩經老橋鎮落克羅地亞杜布羅夫斯克。恨行李仍留薩市,且曾答應好友將來同遊克國,唯有等候夜七點返回薩拉熱窩的火車。在車站餐廳點了薩拉熱窩啤酒一支,靠電腦消磨一晌。後來聽說朝鮮勞動黨第一書記金正恩侄子金韓松曾就讀老橋鎮一所國際學校,跟或許是未來的金將軍(但願沒有)母校緣慳一面了。
好在回薩拉熱窩火車沿途風光甚好,夜色籠罩下更顯妍逸。若非班次疏落需要久候,值得一搭。回到旅館,接丹京同學S的短訊,問我於波斯尼亞印象如何。她一直自稱奧地利人,我毫不為意如實作答,將海關無禮、火車班次疏落等旅客驟忌的事情,似乎令她失望。後來我才知道,原來S祖籍波斯尼亞,後來才移民維也納。懊悔之餘,我卻不敢問渠家移民的原委,怕勾起一段不足為道的往事。
六月七日(日)波斯尼亞-黑山
今日任務只得一項-即逃離波斯尼亞。原擬留該國三日,唯薩拉熱窩城外隧道參觀需錢十五歐元,且隧道開放部分只得二十米左右,而城內重要景點大致看過。網上看見號稱「歐洲伊斯坦堡」的Travnik鎮,在薩市西方,惟經昨日因車次極疏致浪費一午,不敢往也。薩市旅館張貼往各地巴士時間表,乃更改計劃,南下黑山共和國。
首先,須乘103號電車(trolleybus)往「東薩拉熱窩(Lukavica)」巴士站,詭異的是該站位於薩拉熱窩之西。購票前往黑山共和國首都博哥里查(Podgorica)車票。候車期間嘗了波國特色小食Cevapi,即肉腸、洋蒽、薄餅也。在超市購物用完餘下散銀,一波國男子與我攀談,說到李小龍與成龍。我不夠錢,他竟為我出了五毫子波幣,笑道他會到黑山來索債,乃於波國人印象轉佳。他指着我買的兩罐頭說「Made in China! No good. Poisonous.」好在他不是香港立法會候任議員,否則如此辱華,殊難見容。
汽車駛出薩拉熱窩,進入懸崖深谿,十分考驗駕駛技術,未幾抵達波斯尼亞與黑山國境,即在溪壑中。夜至博哥里查,車站外黑漆漆,便不外出,吃過晚飯,乘黑山共和國使用歐羅之便,一口氣提款四百歐元備用。然後轉車往旅館集中地勃華(Будва)古城。